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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初消,小年将至,偌大的宅院里挂起数十盏大红灯笼。

廊下真是个看灯的好地方,老树背倚石墙,瑞阳斜照庭院,这阖府里人来人往,此处却鲜有人至。

毕竟只有我是唯一的闲人。

我自出嫁来此,已有半年光景。

半年来,我从未见过我的夫君,这可真是无奈,他已亡故十年了。

你说有多可笑,他离世十年,我却仍是他人眼里的新妇,是新妇,也是寡妇。

上年四月廿七,在一片嘈乱中,我离开自小生活的家,嫁入余府。那时,心里很舍不得,我喜欢下雨天,那片青灰瓦砖上滴水的声响。

从前溜进戏园子里看戏,听戏台上的人念过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句话想来不是形容雨声的吧,但着实贴切,像唱进心里一样。

我那么难过,却还是得离开,母亲已然哭得不能自持。临别时,她用力拽着我的手,她说:“屏儿,是娘对不住你……”

我偷偷在袖中抽手,没能挣开她,只得在红彤彤的喜帕下努力抬起眼睑,“娘,你别哭,外头那么多人看着。”

她却似乎不管不顾了,嗓子沙哑,又似嚎啕,悲悲切切地搂住我,“我的儿呀……”

满屋的人声顿时停住了,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呼吸,他们在等,在等着看这喜宴会狰狞出什么景致来。

是的,一切本该多令人兴致勃勃……

如果我此刻开始啼哭,如果我回身抱住母亲,如果我能哀声说一句,“我不想嫁去那里”。

可惜了,我似乎天生就是个扫兴的人。

时值春末,小院中的柳絮飘飘荡荡,我终于挣开了手来,轻轻拍了拍母亲,我说:“娘,如今家里有了些银两,明日给妹妹煮红豆粥吃吧,记得,要放冰糖。”

她愣愣地看着我,透过喜帕那一层红纱,我看到她的神情逐渐转向绝望和羞惭,她张了张嘴,却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我真是个爱计较的人,一定要在这一刻提起银两,一定要在她那拳拳母爱透露得最慈悲的时候,刺痛她。

这半年,她终是没有上门来看过我一回。

身后有皂靴声靠近,来人停在了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我回身时,他抬手行了一礼,他唤我,“长嫂”。

我顶不爱这个称呼。

但我还是牵出一丝笑,向他福了福身,“小叔有礼了。”

他就站在回廊里,冬日的太阳晒在他脸上,异样白净的一张脸,是少年郎独有的温软清朗,几乎要在这寒廊中勾出一幅水墨画。

他其实比我还大了一岁,平日里的神态却十足活络,不像我,已经是一片即将枯萎的黄叶。

我抬头望着他,想说出几句寒暄的话,却在他恰好低头,也望着我的那一瞬讷讷不能言语。

他的脸真是好看,像年画上的金童。我没念过书,不晓得拿什么作比较才不算辱没他,这粗俗的想法,幸好不曾让他晓得。

不知道我那故去的亡夫,相貌上会不会同他相像。

还是他稍稍退了一步,惊醒了我,我赶紧垂下头,做出一脸失礼的懊丧,“对不住,近来身上不好,精神有些恍惚。”

他问:“嫂嫂身边的婢女呢?怎么不去请大夫进府瞧瞧?”

我只得牵起衣袖,掩在唇边,做出惶恐不安的样子,连声说着不要紧。

真遗憾,他们说寡妇不能穿一切颜色秀丽的衣裳。若是在从前,我可以穿上那件杏烟色的深衣,配上这雪树红梅,一定更能打动人心。

他脸上露出不大赞同的神色,“嫂嫂还这般年轻,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

年轻么?为何在他面前,我只觉自己早早老去了,是一棵枯木,急切地想靠近水泽。

红颜白发,朝夕之别。

冻雪会霎时消融,夏荷也眨眼残败,光阴的流逝,众生压根无迹可寻。

如此又是两年,我身在这深宅大院,耳闭目塞,不知岁月深浅,心中却藏住一个秘密。

旁人看我,目光多少沾了些怜惜,就连平日里伺候我的婢女--她们本该瞧不上我的,毕竟我有那种穷苦的出身--都未曾与我刻意为难过。

你想啊,有谁会特地跑来为难一个望门寡妇呢。

即使她年纪正好,即使她面庞柔软。她的身份替她掩盖了一切本该不讨喜的缺点,她于是变得愈发惹人疼惜了。

只要她安分,只要她老实,只要她轻言细语,懂得柔弱。

当一个寡妇,真是世上最容易讨巧的行当。

小环捧着一盏茶盅给我,掀起茶盖,茉莉香点点散开来。

她已然习惯了将我当做一个需要殷勤侍奉的妇人。我呢,也习惯了装出淡淡的样子,随意抿了两口便放置一边,再用疲乏的语气问一句,“太太那里起身了吗,替我梳妆罢,该去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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