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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妇入门那日,阖府张灯结彩。
难得不必去上房请安,我在小阁里踏实用过早饭,要了几样点心和黄米粥,全是温软软的东西,吃得也极慢。
小环有些焦急地守在边上,我不去看她,拿帕子抹抹唇边,说:“好了,你也去瞧瞧热闹吧,难得这种大喜的日子,就放一回假。”
她立时高兴起来,兴冲冲说了声多谢夫人,转头跑远了。
隔着长长的回廊和大大的庭院,仍能听见那头一派喜庆,丝竹管乐咿咿不绝,几乎就要唱到眼前。
实在吵闹。
一个不认识的丫鬟却在这时偷偷找过来,先是拿眼睛瞥一眼屋内,然后怯怯请安。
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眼神倒是伶俐。
我招手唤她过来,问她是哪一房的,来做什么,就见她从袖口抽出一张巾帕。
巾帕上有金丝红线绣出的雀儿,是我从前拿来哄妹妹的小玩意。穷人家孩子原本用不上这样好的绣样,那年手里头凑巧有几个闲钱,便偷摸着做给她,心里还盼着,往后我们一家子,也能过得有体面。
我紧紧攥住帕子,赶忙问那丫鬟:“可是有一个小姑娘在等着?”
她含糊答了声是,说人还在侧门。
我不禁笑了,这小丫头,几年不见倒是机灵了,晓得府上正忙着迎娶事宜,到侧门便不会惹旁人注意,只是奇怪,她一个人是如何找来的。
急切要奔过去,险些被门槛绊倒,想想又重回屋里,从床榻下翻出攒了几年的月钱,只有三两,也总够妹妹买上好些衣裳了。
一径来到外门边上,先拿几串钱打赏当值的小厮,他信手颠了颠,再慢悠悠将门推开一道小缝,让外头人进来,转过身对我叮嘱:“夫人且看着时候,若是有人来见着了,小人也不好交代。”说着便退去一旁的耳房里。
我无暇应答他,只呆愣地看着来人,是母亲。
至亲的母女,如今见面却彼此无话。
隔上好久,我干巴巴问出一声:“家里可还好?妹妹呢,怎么没有同来?”
她张嘴唤我:“屏儿”,突然抽噎起来,又不敢在这里大声,咬牙强自平静,哭腔却根本抑不住,“你妹妹她,生了场重病。”
我花了好久才听懂字句里的意思,又花了好久才寻回声音问:“请过大夫么?说是什么病?”
“先头请的郎中说是咳疾,并不妨事,煎药吃过三个月,一直也不见好,那日突然咳出血来,我求人雇了驴车,带她去城中和善堂找那位圣手李大夫,开了一堆方子,又是药丸又是补品,吃了半个月,如今家里已经耗干净了,却还是不中用。”
身子轻飘飘的,几乎就要倒下,我撑着问她:“缺银两么?缺多少?”
一面说,一面掏出荷包来,要塞进她手里。
母亲流下泪,收起那个荷包,又紧拉着我不放。
“是我没用,当日对不住你,眼下又对不住你妹妹。”
这回我没有再抽出手来,由她握紧,只催她说:“拿这些钱去请别的大夫看看,别耽误了,若不够就再来寻我。”
“哎,是,我这就去,”她抬手抹了把眼睛,勉力冲我笑笑:“等过个十天半月,兴许就好了呢,到时我带她来看你。你不晓得,她疼得厉害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喊姐姐。”
眼泪像天上刮雪一样掉落,我已经抖得说不出话来。
不记得那日到底是怎么走回小院的,好像满府都飘着歌声,有小娃娃们在墙外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麻木地翻开箱子、壁橱、梳妆匣,翻遍了屋里每一个角落,只翻出几枚不到一两的碎银。
那是四月天气,日光粼粼,我抱膝蹲在墙角,只觉浑身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