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四)
直到如今,那些老人还在讲。他们摇着蒲扇,用干瘪的,缺牙的嘴巴,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些似乎混淆了现实与想象之界的故事。老人们总说,有一段时间,他们只要抬起头,就会看到黑压压的虫子趴在看似辽远的天空上,像一些在不断扩大,最终会汇聚的污迹。
甚至有人声称亲眼见到过轿车大小的虫自天而降,一头栽倒在他新插了秧苗的水田里,虫死了,尸体浊臭,过了三个有大月亮的夜晚才彻底消失干净,此后那片被虫污染过的土地再也没有结出过半粒粮食。
这些老人们实在太老了,就连命运也无法在他们如蒲苇般衰弱的身体上雕刻出新的轨迹,只好任由他们在茶余饭后聚集于桥头街边,用那些佝偻的躯干,充满褶皱的脸和白发构成一道永恒的风景。昨日牌友,今日死,新人姗姗落座,再度讲起那幽暗的,落了灰的过去。
那个时候,π区的夜晚是属于疯子的,醉醺醺的少男少女游荡在街头,提着空酒瓶和他们的影子搏斗,用鬼哭狼嚎的歌声折磨所有入睡者的梦;凌晨两三点的路灯下总会有昴人现身,他们妆容艳冶,神情恍惚,像正在腐烂的苹果核那样散发出甘美而堕落的气息,等待路过的野狗叼食,于是第二天清晨,人们总能在道旁灌木丛中发现僵死的尸体,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群疯子活该如此。
这荒诞的景象最终随着π区和浮塔合作的深入而消亡,现在什么都变了,一切都好了起来。那些曾经争论不休的,关于生存和繁衍的问题也因技术的掺入而变得轻松可解,成为无需再被质疑的事实:熹穹隔绝了虫,手环保护了昴,抑制剂约束了隼,永居浮塔成为了人人奋斗的目标,如果你还感到迷茫或不安,找不到人生的目的,那么或许芙蓉珠会给你答案。
你不快乐吗?你应该快乐的。你不心怀感恩吗?你应该感恩的。一,二,三,深呼吸,放松,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想些好的事情。比如阳光,草地,海浪,岛屿——
岛屿。岛屿。岛屿。
又一个深呼吸,杨采萍将浊气从肺部排出。森林。她想,森林。
于是那个纯白静谧的世界当真响应了她的召唤,雪花降落于她发烫的脸颊,带来冰凉的慰藉,下一秒,男人赫然出现在画面中央,一身淅淅沥沥的菜汤,脸色微窘,滑稽,却又有种离奇的好看。
杨采萍忍不住笑了,紧接着便听见哗哗的水流声。
笑意顿时消失,她迅速关上水龙头,看向镜子,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杨采薇嗤之以鼻的目光。问题不仅仅是下巴上那颗因急火攻心而长出的痘,还有两边不对称的眉毛,深刻的唇纹和没扫腮红而显得毫无气色的整张脸。
算了,就这样吧。她想,至少不算难看。她决心在今天对自己宽容点。
收拾妥当后,杨采萍走出门,刚下到一楼,就见女房东从屋里掀帘走出来,白绿相间的塑料珠子串撞出一片脆响。采萍立马笑着打了声招呼,听对方问她到哪里去,随口回了句去公司加班。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辛苦哦。”女房东似替她鸣不平般叹了口气,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小小年纪,伤了根本可就不好了。比方说我那个上高中的小侄子,学习学到高度近视都出来了,多可惜!”
“是挺可惜的。”采萍附和一句,又笑道:“不过我都二十七岁了,您怎么还把我当小孩看呀。”
“二十七岁也不大嘛。在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眼里,像你啊,小刘啊,还有周芸,都是年轻小姑娘来的,对了,上次那个男孩子怎么没见他再来过?怎么啦,吵架了?”
原来这女房东那日恰好目睹了陆明从采萍屋里出来的狼狈样,心中甚为好奇。可平日里凯旋庄人来人往,总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需要她去照料,所以一时无暇过问,今日难得清闲,自然是想问个明白。
“嗯。”杨采萍点点头,说:“我之后再同您细讲,这会儿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哎呦,好好好,你上班要紧。”女房东忙道,面露遗憾,却又无可奈何,目光随着杨采萍的背影去了一刻,不免有些忧虑,她虽没有太多见识,却到底是个过来人,大半辈子的生活经验使她相信,比起高颧骨、尖下巴和扁屁股,漂泊无定才是真正让一个女人命苦的元凶。
拥有这种特质的女人,好比断了线的风筝,大风来时尚能在天上飞,一旦风停了,就再也难飞起来,只得卡在树上,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
见到杨采萍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她是这种人。最命苦的,最可怜的,最需要别人拉她一把的女人,外表多光鲜,工作多出众,学识多渊博,内心就有多寂寞。风筝飞得再高,底下没人牵着线,又有什么用呢?
傻孩子。女房东感叹一声,想起来还有她丈夫的几件衣服要洗,就又重新钻回屋里。
那头杨采萍下了城铁,来到位于北区核心地带的昴群人口登记注册中心,一眼望去,它的外观宛如一只倒扣的,对半切开的鸵鸟蛋,这建筑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