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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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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次年七月,正是酷暑时节,建康的天气燥热不堪。炙热的骄阳从槐叶缝里筛漏下来,铺了一地清辉。

王神爱端坐在镜前,螓首蛾眉,头微微垂下,白净的脸比实际年龄还稚嫩几分。她看见铜镜中母亲那双红肿的眼,忍不住道:“阿母,你别哭了,哭得我心更烦。”

新安公主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强忍着悲痛,换上一副笑脸:“阿母不哭,不能冲撞了我儿的好日子。”

晋陵拿着牙梳,在旁边软语温言的安慰:“姑母,宫里有我陪着神爱,不会让她寂寞的。”新安公主勉强点了点头,握住她袖中的一只素手,眼圈又已经泛红:“阿陵,以后替我照顾她,神爱还小,万事多担待着点儿。”

“放心吧,姑母。”晋陵从她掌中抽出手,声音也陡然哽咽起来。过了须臾,两个女官过来,将白纱縠蒙到王神爱头上,扶着她走向华帐翟车。

晋室尚白,太子纳妃,喜服皆以白色为主。暮色黄昏中,神爱手持摇扇遮面,头蒙白纱,身披绢衫,腰间系着淡紫色的结璎,翩翩走过来。临上车前,她忽然回过头,对着新安公主道:“阿母,你后悔嫁给我阿父吗?”

新安公主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神爱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羡慕玉润姐姐。”玉润是王献之的元配郗氏所生之女,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神爱此时提起她的名字,更让人觉是不祥之兆。

王珣和谢琰以迎亲使的身份,走在队列最前头,两人面容肃整,都有些忧心忡忡。只听谢琰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知主上怎么想的,竟做出这等荒唐事来,你们王家难道就没有成见?”

王珣摇头一笑,语气也颇为无奈:“有又如何?谁敢忤逆圣意,别说是我们这些叔父,就是她爹子敬活着,也不敢不答应。”

谢琰思索着这句话,只觉天意弄人。当年权臣桓温失势,高平郗氏作为余党被牵连,新安公主与桓济离绝,改适王献之。献之风华正茂,以书法冠绝当世,本有元配夫人郗道茂,两人青梅竹马,情好绸缪,却因公主一时的心血来潮,换来了郗氏被休弃的下场。献之为此心怀愧疚,一直冷落新安,在神爱出生两年后也抑郁而终。

幼年时,神爱就常听身边人说,父亲生前有脚疾,江左多梅雨,每逢雨雪连绵的时节,沉疴发作,折磨得他痛不欲生。“昼夜十三四起,近雪寒,患面疼肿,脚中更是急痛……”这些症状成了他书信往来中最常用的字句。可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父亲当年亲手用艾草烧瘸双脚,只为了抗拒这段荒唐的婚姻。

一个人,为了保住一段情,竟能对自己残忍至此。

成年以后,当她在壁垒冰冷的宫闱中,真正尝到那种爱而不得的痛苦,才在父亲病逝多年后,原谅了他贯穿始终的冷漠。可笑的是,父亲给她取了这个别具讽刺的名字——神爱,寓意“诸神哀佑,畏爱兼抱”,祈求神佛给她最圆满的一生。

而这一生,眼看就是这样。

司宾将白纱縠的一头递到她手里,另一头交给痴傻的太子司马德宗,两人顺着台阶,一步步走向九重宫阙。神爱隔着扇子,瞥了一眼太子身后的琅琊王司马德文。德文并不敢看她,清秀的下颌低低敛着,长睫微垂,侧影的轮廓瘦削清绝,在黄昏中凝成剪影。

神爱想起小时候,他们两个最是要好。有一次,德文握着她的手临字,她就故意逗他,问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便一笑,缓缓说给她听。他的笑容近在咫尺,衣襟上的檀香味时浓时淡,缟白袖子如两片柔云,时而拂过她的双鬟、面颊。

她那时以为,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琅琊王妃,像今天这样隔着扇子羞涩的看他。可时至今日,她却嫁给他的兄长,成了他的嫂子,纵然是咫尺之遥,再也没有靠近的理由。只能隔着一段距离,从此相望不相闻。

太子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摇头,眼神呆滞迟钝。为了不让他出错,便派司马德文跟着他,指点着他的一举一动。太子笨拙地行着礼,闹出不少笑话,众人在台下看着,都暗自憋着笑意。

“哎,自家的儿子,娶了自家的女儿,陛下这一步棋,走得可真绝。”秘书监桓胤撇了撇嘴角,对眼前的情景,不禁讥嘲道。谯国桓氏一族自从桓温死后,一直被司马曜有意裁抑,心里早憋着怨气,难得碰到机会,岂能不调侃两句。

前面的黄门侍郎王绥听见这话,便回过头来,笑道:“有前朝贾后乱政的例子在先,陛下怎能不早作打算。这选太子妃,自然是多方筹划,周密安排,咱们外臣哪有置喙的余地。”

身后有人嗤笑了一声,故意拖长了音调:“何止选太子妃,这选驸马呀,也是门学问。既要一表人才,又要门第出众,为士族冠冕,像我等这种无用之人唯有羡慕的份儿。”

那人话带机锋,又甚为刻薄,谢混听在耳里顿觉极不舒服,他想了一下,淡笑道:“听殷参军这意思,是后悔早日娶亲了吧?可我怎么听说,贵府上才纳了一房美妾,金屋藏娇才让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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