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之枳
《大兖史·本纪第五》有载:“帝善音律,犹善古琴。”明月楼曾为此找过不少史料试图进行深入了解,与此相关的记载大多散见于时人的私集里,但都是侧面的转述,且太抽象了。这个时期的音乐理论仍停留在用一个抽象名词去解释另一个抽象名词的阶段。在好一番沧海桑田以后,明月楼已经很难去还原这段记载的本来面貌。
这把琴和萧鹤渊的字体一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萧鹤渊调了调琴弦,信手轻拨,如高山流水,泉泉淙淙。曲还未了,一时暖风拂动,落了萧鹤渊满身细蕊。他不觉微怔,轻捻一朵,却依旧洇出些汁液将香气染上指尖。
他是来道别的,明月楼默默想。
萧鹤渊这一走,便是真正入这乱世了。
以崇贞十四年为界,萧鹤渊的人生被横刀斩断,成为泾渭分明的两个时期。没有哪一个人的前半生像萧鹤渊这般短暂,这是学术上的概念,但明月楼此时却觉得那么贴切。
后世人有云:“大兖明熙帝萧鹤渊,一生杀至亲,破敌国,亡谋臣,踩着众生脊骨坐上帝王宝座,此为天生帝王骨。”
多么冷漠而有失偏颇的定论。
然而至此,杀亲之名已成。
明月楼忽然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她的学术初心其实是萧鹤渊。但萧鹤渊太热门了,在文学史这个专业里,十个人里有八个人是为了萧鹤渊而来。明月楼有些骄傲,她不想让自己的初心沦为商场里普通的快销品。
再后来她去了古文研究所,跟着位老先生继续研究大兖文学史。在这些年的学术生涯中,明月楼也拥有了不少的研究成果。反而是堪称学术初心的萧鹤渊,她在研究了他这么多年以后仍旧一筹莫展。如此,从最初的不愿说变成了羞于启齿。
她失去了方向。
可如今,萧鹤渊鲜活地存在于她的生命里。明月楼忽然有了新的方向,那就是——弥补缺漏。
除了自己,没有人见过萧鹤渊的挣扎和坚守,眼泪和哽咽。有了这些不为人知的瞬间,才能拼凑起一个完整的萧鹤渊。
这是她身为执笔人的使命。
几棵歪脖子树将柔枝探进竹楼,明月楼拨开枝叶,上前道:“在我的地盘上奏乐,可是要付钱的。我见公子生得好看,心下欢喜,便少收些。”
说着,明月楼抬指比了个数字。
萧鹤渊唇角微提,倒也配合她:“二十两?”
明月楼摇头,加重了语气:“二百万两。”
萧鹤渊抬眸看她,似是为难:“…便是将我卖了也不够这二百万两。”
“好说啊。”明月楼笑起来,纨绔似地朝萧鹤渊一抬下巴,“你卖给我呗,就抵了这二百万两。”
“卖给小娘子…也不是不行。”萧鹤渊眼尾上挑,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弧度,“只是不知小娘子买我…是有何用?”
明月楼倏地凑近,二人鼻尖几乎相抵,近得能望见对方眼眸里的星子。明月楼略一歪头,忽然一笑:“那当然是…”
萧鹤渊眸光不由自主地一亮。
“当然是洗衣做饭打扫烧水咯。”明月楼起身,哈哈大笑。
萧鹤渊见明月楼这般高兴,也轻轻笑起来:“就这么好笑吗。”
萧鹤渊虽然笑着,但笑意却是淡淡的,只眼尾微微勾着几分弧度。
白玉簪子沉甸甸地压着他。
明月楼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忘了也好。”
“嗯?”萧鹤渊像是没听清。
“如果过去太沉重,那就都忘记吧,我替你记着。”明月楼轻声细语,却如惊雷炸响,炸得萧鹤渊耳畔轰鸣,“琴也好,字也好,少年意气初心抱负也好,不是没有人记得。”
“我会都记得。”明月楼认真地看着萧鹤渊,“所以…教我弹琴吧。”
萧鹤渊僵在原地,一股血液直冲头顶。
背后竹涛声阵阵,明月楼不慌不忙地盘腿坐下:“…一曲千金,若是再拜师,欠人金银的就成我了。”
“欠着吧。”萧鹤渊忽然轻声说,“我也不会让你洗衣做饭打扫烧水。”
“那就是收了我这个徒弟咯。”明月楼笑了,指尖轻点着几案,“我可以学什么曲子?”
“但凡你想学,我都能教。放眼整个大都,不会有人在古琴一道上胜过我。”
落叶声簌簌,明月楼端详着萧鹤渊,突然觉得又瞧见了他身上的傲气。江南的烟雨碰上明媚的春光,拂去了凉意。
他们凑在一处,就忘了这江湖风波。
明月楼说:“那我要学《潇湘水云》①。”
“口气不小。”萧鹤渊的声音有些哑,但明月楼没察觉。
小竹楼里只有一张书案,上面立着扇阔大的桌屏。萧鹤渊抱着琴走过去,只见书案上零零散散地堆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