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轰隆隆的一道惊雷过后,立秋后的第一场雨终于姗姗而来。
侍女切墨撑着一柄不甚宽大的油伞,在雨中颤颤巍巍地急行了数百步,终于跨进了轻煦院里。待收了伞,见自己衣裙下污痕点点,不禁暗啐了一声,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切墨这才沿着廊庑,走到了主屋门口。
屋内并没有旁人,霖霖秋雨顺着大开的槛窗飘进来,把案头浇得淋透。
切墨蹙了蹙眉。
她家女郎不过前几日受了寒,这底下服侍的小丫头就愈发敷衍了。这季节虽还说不上冷,但任凭秋风穿户,总归对女郎的身子不好。
切墨走到窗前,阖上窗牖,却幽幽叹了口气。便是底下女婢再如何懈惰又能怎样,如今郎君已经很久没到过轻煦院了。
轻煦院位于府邸东侧,后有芳园兰台,青木扶苏,本是一极清幽之处。刚刚进府时,切墨还感激郎君体恤,知道女郎身子孱弱,特意选了这一处院子。如今想来,还真是用心良苦……
如此僻远之处,也难怪他每月只来一回。
但想到方才打听到的事,切墨不由又叹息一声。
雨自廊檐勾角下垂落,天地四合悄然寂落,只余淅淅沥沥的声响,无端恼人得紧。
切墨放轻手脚,掀开卧室的门帘,却微微一怔。
雕花木床上平平整整,床上并无人。视线一转,却见素纱屏风后隐隐绰绰,似有一人身影。
女郎病才稍好一些,平素这个时间都会小憩一会儿,今儿怎的起了?
切墨揣着心事,绕过屏风,就见支摘窗口,独立着一道纤柔的身影。
雨从窗口斜斜飘进,沾染了她藕色衣袖,留下微深的水渍,窗前的人却仿佛浑不在意一般,怔怔望着窗外一颗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桂花树发呆。
“女郎,你怎的在窗口吹风?”切墨急急上前,欲关上窗牖。
手刚伸出,就被另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拦住。
切墨不解地回头。
窗前的女子并不看她,只指着窗外霏霏细雨:“我瞧着这落雨,倒有点春雨如霖的味道了。”
一年四季中,切墨最讨厌的便是秋天,透过窗口,外面雨落如线,视线里仍旧灰蒙蒙一片,哪里有半分春日里的轻盈明媚?
然而切墨并不知道的是,上辈子的程珠,便死在细雨微蒙的春日。
人间二月,草色摇光,世间的一切都在肆意地疯长。
微微细雨中,她撑着残破的身子,踉踉跄跄,挣扎着走出身后的屋子。
她已经看不到眼前的景色了。
雨打在脸上,鼻端是草木泥土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但是那是一种自由的气息。
她第一次感受到,也是最后一次。
*
切墨将程珠稍稍扶退一些,隔绝了窗外的风雨,这才打量起她的神色来。
这一看,却是一愣。
她自来知道女郎容颜极好,只是成日忧心愁郁,性子软糯,平白掩却了三分光华。
但眼前的女子修眉舒展,两汪眼眸似碧湖秋水般清冽,更重要的是,她神色不复往常的怯弱,奕奕而有光彩,仿若明珠拂去蒙尘,一时让人看呆了眼。
切墨自是不知为何睡了一觉,女郎便似换了一个人,但如今这样,总归是要让人放心许多,于是她便道:“女郎就是思量太多,原本的小病才会绵延至今,如果夫人还在,不知会有多心疼。”
切墨口中的夫人,便是程珠的生母,汝南穆氏。
穆氏一族在百年前也是关中大族,然子孙后人却一代不如一代,才思庸常不提,又多好逸恶劳,以至程珠母亲一辈,只能靠着变卖祖辈家产勉强过日子。这也是堂堂世族嫡女最后无奈下嫁寒门武将的原因。
不过,程珠的父亲程玄宥虽出身寒门,但其人智胆双绝,不过区区五年,便从小小百夫长一跃而升至偏将,后在伐蜀一役中有功,被提拔为安西将军。穆氏半生劳苦,本以为终于守得花开见月明,但奈何她身体本就羸弱,后在生程珠时彻底伤了根本,缠绵病榻数年,最终还是撒手归去了。
程珠微垂下眼,浓密的睫羽洒下一小片阴翳。
回忆深处那个温柔静默的女子,如今残留在脑中的不过几个模糊的影子。但母亲这个词实在太美好了,以至于仅是破碎的残影亦能让她生出一股久违的温暖。
切墨见她久没做声,不禁暗自懊恼自己嘴快。
她自小服侍女郎,自是知道女郎的心事。
夫人逝去时,女郎不过还是个六岁的幼童,郎主初握大权,风光一时无二,很快续娶了会稽王独女桓氏为妻。桓氏貌美,很得郎主喜爱,第二年便诞下长子,随后又依次诞下次子与次女。而桓氏虽为主母,但心量狭小,女郎虽为程氏长女,但并不在府中长大,桓氏以她身弱为由,将她送到僻远的老宅中养着。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