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竹苑后堂之中,丹朱其门,深花袅袅,窗下花影与棋盘交横。
石凳旁坐着一个少年,青衣阑衫,并无其他配饰,比起其他盛装出宴的举子,他一身粗布衣裳便显得朴素了些,甚至有些过时,只是身姿挺拔,适逢雨后初霁,金光灿烂下,映衬他如雪鹤一般。
他对面那人,正是澧县温家的大公子温邈。他家以支撑驿站为营生,大周各地军需、贡赋文书和赏赐之物皆由驿站往来掌递。
“温公子可是我们太学馆棋术最好的,此举,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在场之人皆在心里盘算这场竞棋的结果,并能预知其中□□。不仅是由于敢和温邈对弈的棋手屈指可数,还因为这青衣少年落子似乎全凭触觉,他眼间覆着一条玄色眼纱,叠了两折,从耳后穿过发丝系在脑后。
那眼纱除了质地轻盈,瞧来并不透光。
待陆盏走到竹苑,棋局已至尾声。
陆盏很少对弈,只偶尔在朝廷休沐时陆生曾与她对过几局。但女先生对女弟子教书时间甚少,平常日里,她只能常常依照棋书与自己下棋打发时间,也能读懂些棋面。
除了竹林,只听玉石质地的黑白棋子发出碰撞的琤琤声。
但那少年下棋始终很稳,他对对手的每一步棋似乎都早有预料一般,抽丝剥茧,布阵玄绝,点子如兵。
棋盘之上星罗棋布,回神时已是云雾尽散。
“输了……”温邈将拳重重落在案上,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
太学馆中他相熟的子弟,和家中的下人都巴结于他,他何曾输过。时间一久,他便当真以为,自己棋艺天下无敌。
那少年收了手,“谢某棋艺尚疏,偶罩阁卿尔,日后还望相习。”
温邈面色通红,他气噎道:“谢玄烛,你是真盲,还是装的在这耍我们几个呢!”
少年闻言一怔,将棋子归至棋奁的动作稍停。
他似乎还在倒仓变嗓,声线还多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如轻羽拂弦发出的清越参差之声:“下棋不光用眼,亦可用耳,谢某只是自幼时耳朵便灵光些,温兄若不信,自可来将布纱拆开验证。”
温邈没想到这少年答应的如此爽快,一时进退维谷。他直起腰,掸了掸袖口,道:
“罢了罢了,我也没那个兴趣。这袋钱我就当喂了狗!”
那钱袋被随意倒了手,施舍一般砸在离少年脚边五尺远的地方。
谢玄烛身子微微一震,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如同死水一般缄默地伸出手,单膝跪地在地上摸索着。
陆盏将手缓缓攥紧。
温邈和其他的太学门生笑声蹦裂开来。
她想起,当年陆家因卷入通海案,父亲与家中世仆皆死在船上,家中只剩她和陆容。对这桩案子,皇帝缄口,众人观望,陆家一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她记得那些路过的冷眼,像刀雨一般,割的人血肉模糊。
谢玄烛跪在地上时,温邈突兀地伸出手,将他的眼纱用力一拽,乌纱滑落下来,露出少年本来的面目。
发丝从他肩头倾泻下来,谢玄烛眉头微皱,阳光斜漏了进去,撕扯着眼上的伤口,两对鸦羽似的睫毛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拓下淡淡的阴翳。
他长得实在是好,俊额薄唇,虽是少年身形,已隐隐有破竹之势。只是如今他伤口未愈,日光罩瓦,流火刺目,疼得他身子一颤。他眯了眯眼,从眼眶流下血来,显得狰狞可怖。
陆盏随手拾了不远处戏台旁遗落的傩面具,在脑后一系。
“兄台,让你见笑了。”温邈佯装有礼地拱手一拜,“你评评理,地上那位书友,不,不如叫他小乞儿罢,赢我一盘棋还要从我这拿走一囊钱,真是恬不知耻。依鲁君子之言,贪婪无厌,忿类无期——这类人今个倒真让我碰见了!”
陆盏闻言,没理温邈,直直略过那一众人,径直朝少年走了过去。
她弯下身,就在众人睽睽之下,将散落一地的铜钱收进钱囊中,递给少年手中。
少年摸索的手指稍顿,他的手指修长,却被地上的滚石磨砺地十分粗糙。
他嗓音清凉还带些哑意:“多谢。”
温邈看着陆盏:“兄台,你何必帮他?他出身小可,听说家里只有一个瘸腿瞎眼的老娘,这姓谢的如今眼睛也瞎了,日日只知闭户读书,想来日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陆盏刻意压低了嗓:“我方才观局时,听周遭诸生说,在举棋前二位兄友曾互下注,赢的人,可以从输的人那里得来一两银钱。可如今,落子终定,温兄怎又偏生反悔?”
“你若执意帮他,就是我与我温家作对。”温邈冷嘲道,“瞧来你是孤身一人,路上免不了经过驿馆。可仔细回去时自身难保。”
她缓慢地朝他走近,一手紧紧攥着刀鞘里的匕首。
“你现在便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