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军营里的日子是与家中不同,姑且不提必须亲力亲为的日常洒扫,光是炊事班用大灶与大锅翻炒闷煮出来的伙食就同家里差上了一大截。镜流在最初的时候来驻地里探望过她那从底层士兵一步一步向上攀的弟子,也对景元说过若是支撑不住还是趁早回家去,而将一头白发于头顶拢成一束,用一根红绸信手扎起的少年顶着满脸的尘灰对剑首说,我可以坚持下去的。
“师父不愿意相信我吗。”他露出镜流再熟悉不过的乖巧笑容。只消一眼,白发红瞳的剑士便明白这小子又在装乖,还是装给一位神明看。
她随手折下一根枯枝,以此为剑向弟子的咽喉刺去,当剑锋削去将要触及脖颈的皮肤时,向来冷着脸的剑士面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加入云骑军是对方主动要求的事情,老实说,饶是镜流这种见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的人物,初闻此事依然愣怔了一瞬。也恰巧是这迟疑的瞬息,她那天赋异禀的弟子少有地在对练中占据上风。
费了些许功夫才重新掌握主导地位的剑士还剑入鞘,问他:此事你同景先生商议过?
张开手脚躺在沙地上的少年喘着粗气,肋骨底下像是涌动着潮汐,他坐起身,又站起身,沾了沙土的鬓发黏在脸侧。
他说,父母已知晓此事,并无异议。
流淌着鲜血,燃烧着烈火的红瞳紧盯尚显得青涩与稚嫩的弟子。镜流听说过景元,比景家老爷来送拜师礼更早,比龙神庙的神使赠玉更早——景家的少爷在“试儿”的习俗中摸到那把木阵刀时她就听武将的同僚提及此事。她不相信宿命,也不敬畏神灵,能够削去时间的“无罅飞光”笃信不移的只有她手中那柄三尺长剑。
“行军并非儿戏。”
“弟子明白。”
“偏爱于你的那位龙神大人也是这么觉得吗。”
景元张了张口。片刻后,他告诉镜流,是的,玉清君也认为我应当去军中。
我的命运是我自己选择的——少年紧握着腰间长剑雕刻着纹样的柄,目光灼灼地望着师父——和幼年时的一场儿戏还有神灵的眷顾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他来到云骑军营,与十余人同吃同住一间营帐,在金柝被敲响第五次的时候列队出操,动作划一地挥动手中阵刀足有大半个人高的刀柄。军中有人知道他是景家的少爷,也有几个士兵讲过闲话,最后再多的流言蜚语都在景元的刀剑之下被拦腰截断。
他升职的速度已经不是寻常云骑士兵能够追赶上的,从领着小队护送军中信件到带人奇策突围反攻贼寇,战友们对他的称呼也不再是景少爷,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恭恭敬敬的景骁卫。时任神策府将军的腾骁对这个在军中声名渐起的年轻人有一个不错的印象,他对相识多年的镜流说,你倒是教出来一个好徒弟。
“将军言重了。”腰间佩剑的白发女人回答:云骑军中没有我的弟子。
此时的景元倒是没注意过来自师父与长官的目光。晋升骁卫之后的好处之一就是行军途中他终于不需要再和十几个人挤在不大的营帐里,闻着汗液的酸臭听着震天响的鼾声入眠,他已经连着数月不曾梦见过龙神,甚至没梦见过那片熟悉的海,也没有得到过她隐晦的回应。
龙神娘娘——玉清娘娘——
被边塞的风沙吹得皮肤粗糙了不少的年轻人轻声呼唤神灵的尊号。他以为会有一捧飞灰被风卷起,轻柔却不容许拒绝地扑到脸上,结果回应他的仅是与平日里无异的一缕微风,吹起干枯的一团蓬草。
直到现在,景元才真正意识到玉清君是一位神明。在神的眼中,生命短暂的凡人与树上的一朵花并无区别。逐渐褪去了青涩与稚嫩的年轻的骁卫躺在床铺上,手臂遮住他的眼,他想起母亲养过的一团皮毛似雪的白猫,还有父亲精心饲育的画眉。白猫是一个已经离开景家的侍女在院中草丛里发现,偷偷从厨房捡来些残羹冷炙喂大的,离去前,她抱着那团蓝金异瞳的雪来到母亲面前,希望景家能继续给它一口饱腹的饭食。景夫人同意了,就这么养着,在怀里暖烘烘地抱了六七年,然后那团雪就在一个冬天彻底冻结。至于那只总是能够唱出婉转歌谣的画眉,景元某一天发现它再也唱不动了。
现在回想一番,倒也是能够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岁月在白猫与画眉身上留下的痕迹。它们的眼睛不再明亮,身姿不再矫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疲惫的时候越来越长。谁都没有想到,它们离去就像一盏灯被夜风吹灭,叹息着,哀唤着,一步一步挨向死亡的永恒。
龙神娘娘——玉清娘娘——
自始至终都坠在腰间的玉被他解下织带放到胸口,像幼时那样隔着衣料紧贴心脏。景元默然地念叨龙神不乐意听见的称谓,好像只要这样就能顺利地察觉神明前来的踪迹。他披上外衣,走出骁卫独享的营帐,来到营地升起的篝火旁。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浪潮一般在夜的瀚海中翻涌,期间偶有几声尖锐的寒鸦,将这暗沉的紫夜撕破。橙红的火光照着景元的脸,为他金色的眼睛染上些许赤色,披散在肩头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