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thirty five
是我想他到这来,我希望你们都在我身边!”安娜的声音急切到近乎哀求,她棕色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我是多么想答应她。“我们可是一家人,一家人啊,一家人怎么能四散天涯呢?”
“我可以更努力赚钱,给他在其他地方租房子,或者买房子,我会很努力,你们都会过得很好。”先前脸上扯出来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消退下去,这样很好,我不想让自己显得无理取闹,我对这件事很认真。
“他可是你爸爸!”安娜不可置信向前走两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泪水滴在脸上,是能将人烫伤的温度。
不要,不要这样,妈妈,不要这样。
“我不····”
“你真自私。”
我拼了命开动脑筋,希望说出一两句圆滑又得体的话,将眼前难堪的局面遮过去。
“你真自私。”安娜又说,疯狂在她眼底滋长开,她盯着我,眼神那样哀伤,一步步后退,跌回座位上。
糟糕。
我想一定是我刚才检查的不够仔细,折叠椅边缘还有别着的安全别针没被发现,又或者是什么别的锐利物件,足够对人体造成伤害的,在刚才那个时刻,好奇地探出头,然后顺理成章割破了安娜的手指。
血,是血的味道。
安娜毫无理智的怨咒还在继续,但听觉却仿佛失灵了一般,所有来自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朦胧不清起来。
就像是老旧的收音机在罢工多年后,突然又被人插上电开始工作,积压多年的磁电流无法在瞬息之间达到平衡运转,于是全部堵塞在核心零部件中,几秒之内积蓄的电热就足够将机器完全摧毁。
而安娜的声音就如被阻塞通道的电流,冥顽不化哽在听觉神经和大脑神经交接的位置,发疯似的重复着那个词——
自私,自私,自私。
在她眼里,我是自私的。
我带着她亡命天涯,只为逃离苦海,不受休伦无休无止的折磨,这是自私的
我为了我们共同的生计,沿街乞讨,受尽白眼,从前非法应聘童工,后来同时做几份零时工,这是自私的。
我为了一份能不让鹰嘴豆和发霉意大利面荼毒健康的导游工作,莫名其妙被骗进吸血鬼的老巢,又被变成了吸血鬼,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永远失去了做人的权利,这是自私的。
我几乎燃尽生命的奉献,只为让她,我的母亲,安娜,生活顺遂,远离危险,永远快乐,永远平安,这是自私的。
而她最大的无私,除了生下我,就全部是对休伦那个恶棍,无休无止的包容和畸形的爱。
她生下我,却从未尽过抚养和教育的责任,只因为当时头脑一热的保护,就将我的生命和她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活,我是为了她而活,死,我是为了她而不能去死,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只为找人一起抵抗世界的折磨。
我那从未得到过自由灌溉的生命,如同风中飘飞的蒲公英,无比渺小的一团,即吹即散,可它轻盈的身躯却包含那么多使命,每一瓣纷飞而去的白绒,都承载着延续生命的任务。
它们出生的意义就在于带着使命去死,尽管如此,但从没有蒲公英抱怨过,它们接纳自己的使命,接纳所有不公平,接纳所有痛苦与磨难,它们从未期待作家笔下宏伟的称颂,也未期待过画家手中夸张的记录,它们就是那么小小一朵,很轻盈很易散,很无怨无悔又顽强坚韧的东西。
可现在,那些曾经它们用生命承载过的种子,从芬芳的泥土地里跳出来,对曾经的家人大吼,我恨你,你真自私,为了随风飞翔,就把我带到这里。
可被风从地上连根拔起,剥离从小到大赖以为生的土地,是它的选择吗?
可是一遍遍逃亡又回家,一遍遍失落又爬起,是我的选择吗?
餐桌底下紧紧交握的左右手正发出警告,安娜手上划出的微小创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不可置信的情绪使她还没来得及发现创口,贴止血贴,所以很细的血线时不时渗透出那道微小的伤口,伴随着她以手捶桌的自哀自怜蔓延上手指。
我能看清血液鲜红的颜色,能看清它们顺着皮肤上的纹路缓缓流动的轨迹,能看清它们是如何与几根手臂上的毛发与皮肤凝固在一起,凝固的血块像敌人的堡垒,挑衅着我发起进攻,而创口源头处凝结一半的血痂,深褐带点暗红,撕扯出不规则裂口,仿佛魔鬼在地狱朝我狞笑,它在以一种完全无法被拒绝的方式呼唤我。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遍又一遍刺激着我的视网膜。然而此时此刻,渴望鲜血的本能中还叠加了震惊的愤怒,它们联合起来攻击着胸腔,和身体里每一个柔软脆弱的地方,企图用这种行之有效的引诱,来摧毁所有克制的理智。
攻击她,凯伦,攻击她。
双手死死在桌下交握,每一根互相交错的手指都仿佛嵌入指缝,手指间相连的脆弱皮肤在巨大力量的压制下,开始出现非正常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