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梦中(十一)
竹帘帷幕和屏风后年轻的皮肉紧紧贴住,皮肉后的心似乎能听到另一颗心跳动的声音。刘彻从一种陌生而恼人的闷热和窒息中醒过来,他年轻的怀抱中睡着艳丽的妻子。阿娇一头长发乱糟糟地铺在枕头边上,睡得无知无觉。
从后来的眼光看,阿娇远没有李夫人邢婕妤她们妩媚风流,甚至王夫人也比她妖娆多情。但是阿娇眉目中有着她们一生也不会有的矜贵和骄傲。她没有为生存挣扎过,也不曾被人踩在脚下丧失自尊,与那些还没进宫就被人打断脊柱骨的女人相比,她是一朵开得雍容的牡丹,即使凋谢,也是整枝零落,绝不留下枯败的花叶让人耻笑。
守在帷幕后的宫人也因为困顿睡着了,刘彻没有惊动他们,自己就着风雨声开窗独坐。其实这时雨已经下小了,只是汹涌的风把树叶摇晃得惊天动地,听上去像是雨声未曾歇过。夏风的情致与另外三季的风截然不同,秋日的风听上去总是含混呜咽,卷着纷纷扬扬的红叶和黄叶匆匆忙忙往树下掉,声调凄厉能压倒雨声;冬日的北风是刮面风,可以撕裂人的肌肤和花的骨肉,不需要雨的淋漓和惊雷怒吼,自己就可以冷视世间一切。
至于春风,刘彻蔓延的思绪忽然到了床上熟睡着的人身上。他有了一种点灯的冲动,但是怕惊醒对方而按捺下去,好在此时天色已经泛出一种聊胜于无的灰白,他借着这种蒙蒙亮光仔细看自己的妻子。
在他还年幼时身边的宫人、乳母、姐姐还有母亲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他和阿娇是天作之合,比他年长许多的表姐是多汁成熟的果实,等他再大一点就可以摘下品尝。她们不会告诉他,以后会睡在他枕边的女人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也不会告诉他他们两个其实是王皇后和馆陶公主的傀儡。这两个希冀主宰汉朝命运的女人趾高气扬地走在一起,用暗示和明示告诉这对小夫妻他们应该做什么。
刘彻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声音问自己,“假如我违背馆陶公主的心意,我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是成为第二个临江王吗?”他面前的女人不知晓他的心事,依旧熟睡在榻上。枕边的洁白晶莹的玉如意和她漆黑的长发缠绕在一起,她还是无知无觉,连姿势也不曾改动过一次。
刘彻轻轻挑起她的长发,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是皂角和澡豆的香气,有着草木的苦涩幽幽漂浮在空中。眼前这个女人柔弱得禁不起除了春风之外的任何一股风,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可以影响皇位的传承和皇嗣的生死,只是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征服过闽越、东瓯、南越和卫氏朝鲜,经营西南夷,开凿西域,出击匈奴。与那些异域的君王相比,此刻睡在他枕头上的女子简直不堪一击,在所有试图挑战他的对手里阿娇也称不上有力。
躲在仙霞岭的闽越国国君郢;路博德击败的南越国丞相;化为汉廷乐浪等四郡的卫氏朝鲜;西南夷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众多蛮夷部落,还有车师、楼兰、大宛、轮台、郁成等西域小国的君主以及在躲在他们背后放冷箭的匈奴才是真正敢挑战他权威和耐心的敌手。那些游荡在各诸侯国、郡县之中的游侠,天生贵种的诸侯王,在地方根深树茂的豪强和商贾才是生活在他身边的心腹之患。
阿娇站在所有和他作对的人中显得突兀又可怜,她不是国君,没有一呼百应的声势和可以依持的天险;她不是地方呼风唤雨的豪强和游侠,没有炙手可热的权势和灵通的消息;她甚至不如那些熙熙攘攘买低卖高的商贾,他们私自铸铁煮盐,勾结朝廷命官铸币造钱,与王侯结亲,与强盗为伍,多得是愿意为他们效力的人。可是就是这样的阿娇公然拉着他的袖子对他说:“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他有与绿熊搏斗的气力和勇气,有着号令天下的权势和威力,他的长安城北门悬挂过大宛王的头颅,他“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从北登上的单于台远远超出中原地界,能眺望到漠北单于龟缩在苦寒之地的身影。
他的对手当中谁能想到叫他们吓破胆的汉朝皇帝会在面对一个小女子时束手无策呢?他无法迫使她臣服自己,也不能像丢弃一只破鞋一样丢了她,叱咤风云的才能和权柄在她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当张汤带着他审问带着木伽的宫人,当他亲眼看到埋在未央宫下的木偶人,高高在上的皇帝处死了三百与之有关的犯人,吓得堂邑侯陈午夜不能寐,却放过了处在漩涡中心最应该被处死的阿娇。
谁能说得清他到底爱不爱她呢?他不愿意再靠近她,却在漫漫余生中总是与她隔着长门宫遥遥相望。长门宫不远处是他们共同的祖父文帝,长门宫悬挂的玛瑙帘和绿琉璃搭成的窗户源自于她的母亲长公主,但不弱于有着四十县奉养的供给,都来自慷慨的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