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衣旧如故
顾行之委身的金佛山,在杭城的东北角,明黄色的山墙上垒着素青瓦,入了冬,瓦上的青苔已不复然,山墙随着地势起伏,在茂林中蜿蜒迤逦如乌黑的游龙。
霰雪将至,空气中的寒意无形无色,又显而易见地感知得到它无孔不入,丝丝入扣。
顾行之怏怏地蜷在榻上,将单薄的衾被又裹紧了一些,脑中一遍遍回想着与陆宴舟的秘密相会。他清晰地记得陆宴舟温柔的嗓音,眼中两点柔和的暖意。久别重逢的欣喜是自然的,可是自己那天却表现得这般疏离、甚至怯懦。
还有那干燥的掌心,伸过来摩挲着他的耳根、眼角……
他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缓缓地贴在脸上,试图再重温一次,唯恐这久违的爱意会随着冷峻的天气慢慢失去温度。
窗外闪过一阵衣袂翻飞的声响,极其细微,稍纵即逝,但纸糊的窗上,有竹影在轻微地摇曳。
“我知道是你,进来吧。”他淡淡地说。
话音既落,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陈樵之飞快地穿进来,又赶忙把门合上,唯恐身后的寒气尾随而入。
他总是一身缁衣,永远戴着那顶刷了桐油的黑斗笠,帽檐压得极低极低,覆住大半张脸,“你要去宣忠寺?”
顾行之素知他是不需要特地招呼的,在榻上欠了欠身,说:“是。”
从十年前他于满门屠戮的惨祸中侥幸逃生,被陈樵之救了一命而彼此相识,陈樵之一直都木讷寡言,吐字极简。顾行之既不知他受何人所命,亦不知他这十年里一路相护究竟有何所求,但他早已习惯了陈樵之在暗中对他的庇护。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既不说,顾行之也不多问。
他甚至没有好好地看过陈樵之长什么样。暗夜中行走,他永远都是黑衣黑面。白天的时候,那斗笠总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顾行之只能瞥见他那一截刀削一样的下巴,还有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陈樵之抱着手,倚在门边,半低着头不发一言。
顾行之突然爬起来,打开包袱,手探到最低层,翻出一件半旧的袍子,抖开,在身上比划,“我到时候就穿这件衣服去,你觉得如何?”
陈樵之好像根本不屑于一看。又或者他的斗笠的阴影之下,眼角的余光已瞥了过去。
那是一件半旧的鼠灰色蜀锦袍子。色彩恬静,捧在手里于日光下看,不同的角度竟然有潋滟隐约的光泽。腰间系带处,绣了一枝浅黛色的墨竹。
这是当年他和陆宴舟在漱泉相见,陆宴舟送予他的,是陆宴舟穿过的衣服。
“甚好。”陈樵之闷闷地吐了两个字。顾行之瞥了一眼杵在门边的他。
其实他是见过陈樵之的样子的,但只是一瞬。
去岁的春二月,上元灯节,他途经苏州。苏州人有情致,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灯市所制的花灯,珠灯料丝都很贵重华美,哪怕是最普通的羊角灯也描金细画,缨络罩之。灯下的人,衣裳华美,有一种不真实感。
那些提着金鱼灯嬉闹的顽劣小童,一不小心打翻灯笼,哭得呼天抢地。跟自己小时候竟也有几分相似。
他甚至在人头攒动的街上,看见了三俩公子。素色锦袍,举着用金箔描鳞、琉璃作眼、白色羊羔毛作腮的鲤鱼灯,徐徐而行。那等鲜艳动人的风致,恍惚间让他回到了多年前的杭州,回到他和沈壁、周熠初、贾岁桉他们并称杭州“四雅”的时光。
他也曾是好灯之人,千金购灯,无所不惜。连府里的苍头也知道他是爱灯之人,练出了一副收藏灯的好本事,即使是纸灯也能十年不坏。每到上元节,把所有的藏灯一一亮举,便是杭州一大胜事。
望着满街烟霞灿烂,所谓“花市灯如昼”也不过如此。顾行之只感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灯不在多,只求一亮。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市上,前面一高宅大户。啄春山、芍药冢、浣花樽、兰幢、浮图塔、地涌金莲……十余架花灯上,剪彩为花,极尽能事地雕刻了各种佛像。灯上又罩上冰纱、蜀锦。巧夺天工,有烟笼芍药的情致。主灯周围,各种大小不一的烧珠灯、料丝灯、羊角灯、别纱灯错落有致地辅助悬挂,灯火通明,煊赫不同。
顾行之看得瞠目结舌,抓住身边的一个看客打听:“这是谁家的灯,竟然如此气派?”
那人颇为不屑:“这你都不知道?!这是朝中杜大人的亲戚呀!”
是杜孝然的近亲一族,难怪。杜孝然当年是苏州布政使,掌地方大权。当官期间卖官鬻爵,攒下万贯家财。后来圣升任都察院都御史,位极人臣,家族在苏州更是名望盛隆,连旁支也富甲一方,欺行霸市有之,都爱说“京中有人”。
“这苏州阊门内十里街市都姓杜。杜家街市逢年过节的灯可谓冠绝江南,成为盛景,连附近的扬州、杭州的贵族仕女也多慕名前来观灯,号称‘天下灯家’呢。”那人说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