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不再吃斯科皮喂给它的蔬菜和花生米了。他骑马到镇上——这匹马他骑了五年,彼此已经格外熟悉,从兽医那里拿了些药,然而无济于事。一个夜里,他喜欢的小兔子死了。斯科皮为此痛哭一场,把它装进一只檀香木的镂花小盒,埋在园子里。隔了几天,他又在杂货堆里发现一窝蒲绒绒。他把它们搬到他的房间,偷偷地照料它们,同它们玩耍。它们全都喜欢他,他把它们放到腿上,为它们除虱的时候,它们舒服得哼哼了起来。
“我们在做什么?那个夏天,是的,就在眼下的这个时辰,阿不思正在琴房弹琴。他一向练很长时间,有时候他每天练八个小时,只消能有机会,他就不顾一切地练琴,有时候从早上起床就开始练,他缩进琴房里,大半天不见人影。那一年,我父母给他换了琴,眼下他有了一台高质量的演奏用琴,琴房成了他的避难所,而他每天就在这避难所之中完成一场场搏击。早晨八点半醒来,从升降号最多的音阶开始做音阶练习,整个上午的头一段时间,他专注于那些机械化的基础训练,啃啮它们直到逐步形成肌肉记忆,乃至化为他的第二天性。那真是苦役般的差事!他与它们一同度过漫长而孤独的时间,一面疯狂地吞噬它们,一面耐心、谦卑地等待,等待神的赏赐降临。
??“整个白天,他始终在企盼夜晚到来。黄昏时分,他疲倦的手将有片刻短暂地离开琴键,平静地垂在身体两侧。我打开天窗,爬上屋顶,眼前是整个七月,初夏的黄昏,我站在这个季节的顶端。晚霞把整个天空染成了红色,广阔、温暖的夏夜展现在眼前。一连几个夏日的傍晚都很寂静。我在屋顶的斜坡上坐下来。就在屋顶之下、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我听见肖邦的夜曲。琴声随风传来,落在我的肩头,如同跌落在旋律上的一串串色彩缤纷的露珠。
“他是多么幸福。我想。在我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却感到幸福。带着他的音乐,他的爱,以及他爱的、也是我爱的人给他的爱,他竭力找到幸福的理由。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同一个人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和幸福,在同一时间,在肖邦的夜曲之中存在。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在暑假寄来。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餐,猫头鹰飞来了。阿不思把成绩单抽出来看了一眼,就将它收了起来。随后他在桌底下碰了碰我的腿,将它隔着桌子递给我。‘你去找爸签字的时候,顺带让他帮我签了吧。’他平淡地说。他的功课坏极了。早餐后我去了我父母的房间,让我父亲签字。随后我去琴房找阿不思。他坐在琴凳上,戴着耳机,平板电脑搁在膝头,他用触控笔在上面写划。我进来的时候,他半是低语半是吟诵地轻哼着巴洛克乐曲的几个片段,试着模仿不同的声部,将它们写下来。在他手边摊着对位法与和声学的书。我把签过字的成绩单还给他。
“爸怎么说?他问我。
“没说什么。他问我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恋爱了。
“阿不思一下子变得极为警觉。你说了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说。
“你保证?
“是的。
“他点了一下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一直微微俯着,简直没有一点表情。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极为厌倦,我想和他大吵一架,告诉他这一切对我太残忍、太不公平了。然而我做不到,我出去了,就连门都关得很轻,心中只剩下沮丧和疲惫的情绪。事实上,我什么都说了。我父亲问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有关我哥哥和斯科皮的所有事情。我想这事是迟早发生的,我父亲多半瞧破了一切,同一只猫头鹰在我们家中频繁出入,带着给他儿子的信,收信人方才拿到它,立刻把信封紧紧地捂在怀里,即便强作镇定,仍不□□露腼腆羞涩的表情。倘若我父亲对此毫无察觉,他也用不着带着一班子傲罗走南闯北了。他暗暗试探这耽于幻想的年轻人,深知一场恋爱正萦绕其心。而这年轻人却对父亲的隐忧全然不知,当时,他天性之中重要的一面正在略显端倪——对于赞美和竞争的渴求。当天晚餐的时候,阿不思告诉我们,他打算参加一场规模较大的比赛。他已经向主办方提交了试听录像,事实证明,它着实受到了组委会的青睐,邀请函很快寄到家里,令他得以在选手之中稳占一席之地。比赛在伦敦举行,那时他将要弹奏肖邦的波兰舞曲。
“整整一个月,他取消一切不必要的消遣,坚持刻苦地进行他的键盘训练,七月下旬他每天练琴十四小时,至少持续两星期之久。有一天凌晨三点,我父亲忽然发现家里魔咒监控器的指标高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他径直走进琴房,把阿不思捉了出来——整间琴房密不透风地施满了闭耳塞听咒。父亲盖了琴,命令他去睡觉。‘你必须保养体力,这是你对听众的责任。’他严肃地说。他的话是对的,阿不思当时勤苦到了紧张的程度。有时他走在路上,臂膀和手指都在无意识地颤动,回忆着乐曲的指法和节拍。而母亲则尽心尽力地为他置办行装,包括他上台要穿的衣服,她为了这次演奏精心打扮她的小男孩,并且增强他的营养。有一阵子,阿不思没法将白煮蛋悄悄扔掉,我母亲会盯着他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