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在我自小的记忆里,苍山上都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坐在珞泽峰顶看雪景,纵是赏心悦目,无端却会生出刺骨的寂寞。
据说我是个孤儿,刚出生时便被宗钰高人收养,为了不辜负师父的期望,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要求学书舞剑,空闲的时候,不是跑去碧霄坡逗玩雪狐,就是跑去珞泽峰顶看雪景,日久年深也未曾腻过。
只不过有时我问师父——何时才能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当听到这个疑问,他总是会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我看见一丝复杂的笑攀上他松弛的嘴角。
后来有一日,那是一个风和日暖的午后,我正提着竹篮釆撷溪边的野果,却望见不远处两个身着盔甲的骑兵拥着一辆马车向我驶来,在我前方停下。苍山从未有外人来过,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高大俊美的少年,两旁的随行也纷纷下马,那个少年轻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青稚。”我抬起头望向那略微苍白的面颊与寡淡的唇,却突然视线一滑正对上少年身旁那双清澈如水的锐利目光。其实我早就看见了他,当马车向我行来时,他骑着一匹玄青的骏马随至,身着重甲,似将军模样。
那少年忽然笑道:“那你可认识宗钰?能否让我见见他,也算是连日的长途跋涉没有白费。”
话音刚落他稍稍扬起手示意我带路,我匆忙跟上去。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心的慌乱,不是因为那个衣袂华美,言谈得体的少年,而是身旁的甲叶铮铮,剑气森然。阳光似乎全部落在他的身上,然后不停反射过来刺痛我的眼睛。
我带着他们沿溪流而上路过奔涌的淙淙雪泉,又顺势途径碧霄坡和随云居,少年总是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我为他们讲述关于苍山的古老传说,以及师父年轻时的奇闻逸事,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在微凉亭前驻足,没想到那少年竟有些兴奋,转身冲他唤道:“泠玄,你看,没想到真能找到传说中的宗钰高人!”
他叫泠玄。
我一颤,这两个字猛然烙印进我的心底,炽热而厚重。
泠玄没有说话,他的眸光平静而淡然,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他一直在凝睇着亭中木牌上雕刻的“微凉天涯”四个镌美有力的字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忽然注意到他腰间系挂的佩刀,精美湛良的利刃在日光的照耀下乍现出淡薄冷光,明晰显现出镌刻在柄上的“承影”二字,仿佛顷刻间就能化作一道锋芒。
他们进到亭内访拜师父,我便百无聊赖地在门外等候,看着霞光一丝一毫地从天边流失消散。
傍晚时分,那个少年余兴未尽的离去,临走之际还将身上的一块随身玉佩赠予我。也是在那一日,师父思索了良久才告诉我真相,原来在苍山之外还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很快就会接我回家。
我站在自己并不熟悉的纵云梯前,想起往日师父留给我的课题,过越与否,跳脱其身。我苦笑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默默从门边绕过了。
第二日醒来时,光线像整齐排列的琴弦沿着窗棂投入,细碎的光芒令人有些茫然,我走向了师父的庭院,轻轻推开门,风雪顿时汹涌着从门外侵袭而入,屋子里一片空荡,并没有人影。
那一刹那,某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穿过重重庭院,穿过花草丛生的花园,我四处搜寻,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来到了微凉亭前,一束枯枝败落,洒下几片雪星,我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孤独,亦或如此伤悲。
师父还是走了,他时常不辞而别,昔日费上几天的时间便会回来,但这一次我再没有等到他的出现,渐渐的,我也不再期盼。三日、七日、乃至半月过去了,我只是朝朝暮暮安静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以及悄悄回味着那日泠玄清冷的气魄和留在我心底一丝卑微的眷恋。
又过去了数日,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率百余甲士策马而来,我被这浩大的阵仗弄得愈加手足无措,我看着他下了马,然后对我行礼:
“在下泠玄,奉陛下之命,特来迎公主至显宫。”
他说完,才抬起头来看一直呆愣的我。
我就如此错愕地立在原地,满眼的疑问瞬时恍惚,我不知何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公主,我不愿真的离开苍山,离开我所熟悉的一切,但心底残留的那抹念想却使我不舍与他分别。
于是我被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载着,别离了山川与河海,别离了终年永冻的天地,在自己尚未理清的思绪中,驶出苍山,向世外而去。
一路无言,有时我坐在马车内独自失神,有时隔着珠帘无意间听他与士兵交谈的声音,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