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伏惟
此时长夜将明未明,日与月同悬于淡墨点染的穹苍之上,天涯的云海倾落,成就了笼盖人间的朦胧大雾。
是日秦衍州君临天下,海内周国俯首称臣。
后世的史学家提起这一天,都称道前溯九千年下延九千年,从没有一位皇帝的继位之礼像宣武帝这样清明、廉真、俭朴,也没有哪位皇帝比宣武帝更受百姓爱戴、尊崇和拥护。
话说礼节的简化使六部悲喜交织,捞不到什么油水的同时也令她们无事一身轻。
文官入左宫门,武官入右宫门,宛若两江黑水遇阻分流。
但今日在御桥上行走的文官们似乎脚步都不大稳当,连三带五像下饺子一样落入凤首渠中,呛了几口水之后整齐划一得挣扎呼救。
“救命……救……”
“救命……我不……会水。”
“李大人!”
“张大人!”
“王大人!”
又是“扑通”几声,再有两三人掉进了水里。
顺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遥见一白衣男子跟随提灯宫人漫行款步,身姿矜雅而逸态从容,真如遗世的谪仙人,未见其貌,已知风华。
及远及近,他周遭布满了无穷无尽垂涎目光。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不知是谁喃喃自语。
“楚氏儿郎都如右仆射家的这般芝兰玉树吗?”谢连暮经过楚松傲身旁讥讽道。
楚松傲心知谢连暮不满她宁愿将孙儿许给落魄士族也不许给她女儿,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量她不敢撕破脸,“尚好尚好,不过今日白华入宫为何,谢侍娘可知其故?”
老匹妇,莫要欺人太甚。
谢连暮有瞬间脸色阴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下一秒又恢复如常。
“时隔多年也难怪楚尚书忘了,您老还记得废帝吗?她当年求娶楚公子不得,色急之下虚授公子太傅的名号以妄痴缠,呵呵,若论起官品来楚公子怕是在我俩之上呢。”谢连暮半开玩笑道,“如今他丁忧期至,应是来拜见陛下的。”
“朝见陛下何不着官服?”楚松傲不解。
谢连暮深深看了楚白华一眼,回头宦海平生,无奈垂眸:“旧朝衣焉能觐新朝帝。”
楚氏子野心磅礴,他若身为女子当搅动四海风云,可惜了。
楚白华毫不关心旁人如何忖度于他,现下只烦恼帝宫的台阶为何如斯之多,拾级而上恍若翻山越岭。
他年幼之时便不喜入宫,而今看来厌恶之情不减半分。
正当楚白华心闷意燥之际,更令他不耐的声音自耳畔訇然炸裂。
“白华,你也在这里!你的病还好吗?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昨日我去寻你,但你身体抱恙,其实这些年我一直……”
他不必回首即知来者。
“见过表姊,白华一切安好,劳谢挂念。”楚白华疏离而不失礼地打断她。
君归雎懊恼自己一见楚白华脑袋就成了榆木,本在心底酝酿千百遍的嘘寒问暖的话到了舌尖便颠三倒四。
“白华先前听闻表姐将任祭祀官,目下观来这讯息是子虚乌有了?”楚白华早知秦衍州罢免祭官,只是想从旁人口中再探听到她的消息。
君归雎因楚白华的主动问话而满心欢喜,“原本商议由我替陛下祈告天地……但不久宫中来信命我诸事如常,许是陛下另有打算吧。”
楚白华忽忆起旧日秦衍州有些无赖的举止,忍俊不禁,心道,她哪里是诚心祭奠分明是后来知道祭祀要筹备的牺牲太多,所幸将这一节糊弄过去了。
若他猜的不错,秦衍州摆在显德殿外的祭品亦不是真,而是让人连夜做成足以以假乱真的泥塑。
楚公子的微微一笑谁人可挡,似六军铁骑齐发,高山夷为平地,沧海竭作水洼,直教世间折花人心甘情愿自折。
君归雎的视线从未从离开楚白华,但她只敢隐晦得打量,眼神里是她自己都不知的狂热与卑微。
而楚氏公子太熟悉这样痴迷的目光了,粘稠、恶心,他漠然置之,神貌寒凛近如霜雪,好似方才的会心一笑是众人的错觉。
公子一袭白衣飘然,拂断身后红尘苟且。
按嬴国礼法,新帝须遣祭官祗告天地、宗庙、社稷,身赴皇陵祭奠历代先祖,当此之时,百官入宫城,经尚路司引至凤凰门静候御驾。
楚白华半步凤门,只见片块衣袂便足以令此间众人忘了言语,失了神魂。
无论是世家望族、高爵显贵、名门清流,抑或是鄙贱孤陋之徒、位卑言轻之辈,此刻都极有默契地噤声,天地陡然安静,悄然可听群雁辞归长天的声音。
“哈哈哈,人间月郎,名不虚传啊。”人群之中一紫衣女子大笑道,她自拥簇中抽身相迎楚白华。
“白华见过仆射、诸位大人。”楚白华缓缓甩袖,行了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