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
一墙之隔的谢家院落里,谢混刚从浴堂出来,披着件纱罩衣在肩上,敞着怀,躺在竹榻上纳凉,意态极是萧散。
这几天原本热得厉害,如今躺在凉簟上,偶有几阵轻风吹过,渐渐爽快起来,此时连蝉声都停了,更觉万籁清明,月高云淡。
他掏出那根玉簪子,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簪头的凤凰引颈回首,雕得极为生动,通体洁白莹润,在月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不知不觉,思绪被牵引到那一天,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被阿灵叫住,她穿着杏子色的多折裥裙,就像一根芦苇从雨地里冒出来。雨挟着风打在脸上,沿着她秀丽的轮廓往下滑,一双眸子清澈透亮,让他忍不住想投身进去,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
他瘦长的手指在那簪子上来回抚摸,只觉触手生温,好像触到她光润的肌肤上一样。
月华温柔,连风也是轻呢的,困意席卷过来,他慢慢合上眼睛。忽然听见“呱……”一声鸦叫,再睁开眼,前面遍是过膝深的野蒿,在夜风中簌簌而动。
谢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昏暗不辨,拨开野蒿丛,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那路尽头,现出个女子的背影,风吹着她单薄的衣袖,乌亮长发拖垂到腰际,绾成垂髾的样式。她打横抱着一柄琵琶,边弹边唱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他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女子转过脸来,定睛一看,竟然是阿灵。他像着了魔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料脚下一滑,竟然陷到了泥塘沼地里。
“益寿,益寿……”有人在岸上不停叫着,是祖父的声音。他心头一震,大声喊道:“阿公,救我!”祖父谢安站在岸上,冷冷看着他:“你这逆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谢混在淤泥中挣扎着,越陷越深,费劲全力才透出一口气。他心中大急,叫道:“阿公的遗训,益寿一刻也不敢忘!我谢家子弟华宗冠冑,磊落如玉,将来入仕后,要思自勤勉,为国为家,切不可做有堕家风之事……”
“你又是怎么做的?”祖父阴沉着脸,厉声打断他。谢混呛了一口泥水,只觉喘不上气,他急道:“益寿做错了什么,阿公为何不救我?”
祖父不说话,只是冷笑。父亲谢琰站在旁边道:“你为了那个女子,弃谢家百年基业于不顾,不知死活攀扯那些人,难道要全族跟着你去陪葬?”
堂兄谢澹也摇了摇头,叹息道:“益寿啊,你这般不知轻重,冒然躁进,早晚有一天家破人亡。”谢混扑上前去,捉住他的衣襟,谢澹厌恶地皱眉,拂袖一挥,将他推了下去,顺便丢下一把长剑。
“你要想活命,就去杀了她!”
谢混仰起头,却见阿灵被摁在岸边,她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哀求:“不要,郎君不要杀我,你不是想娶我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口怦怦直跳,父亲在上面催道:“益寿,愣着干什么,动手呀!”他颤抖着举起剑,抵在阿灵喉头,寒锋刺破皮肉,血顺着她白皙的颈子蜿蜒地往下淌。她笑了笑,用力往前一扑,雪刃透颈而过,两人的距离也越缩越短。
谢混接住她跌落的身子,只觉心如万蚁噬过,瞬间痛彻入骨。阿灵看着他,口唇微微颤动:“一命抵一命,我欠你的,都偿还给你。”就听祖父在岸上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嗨,冤孽呀!”
淤泥裹住他的腰身,将他往沼泽更深处拉去,谢混心知在梦魇中,无论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胸口越来越闷,不由大叫一声,刹时之间众影消散。他猛地睁开眼,浑身虚脱一般喘着气。伸手四下摸索,那根白玉簪还老老实实躺着,没有丝毫改变。
“郎君梦见什么了?瞧这一头的汗。”阿窈笑着掏出帕子,在他额角上沾了沾。谢混闭上眼,微微镇定了一刻,开口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
自从入了台省,忙碌的日子渐渐多起来。谢混年纪轻,人又长得标致,在尚书台一众群僚百官中显得格外出挑。当时官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甲族子弟以二十而登仕,寒门后进则要推迟到三十岁才能试吏。
谢混被钦点为秘书丞,就成了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每天除了典尚书奏事,便是誊抄文书。皇帝司马曜十分赏识他的才华,少不得陪王伴驾,在游宴上分题赋咏,来往酬唱。
这一天,到了孟秋郊祀的日子,司马曜带着三公九卿去覆舟山之阳的北郊坛祭地。太常卿率众臣侯在建春门外,皇帝穿常服乘车舆,从端门出宫,再由右侧便道进入地坛。
太常官将皇帝引到具服殿,换好祭服,此时钟鼓齐鸣,百工奏乐。皇帝进入方丘,升坛上香,献玉帛、俎器、福胙等,光禄卿将福酒献上,再由典仪官唱撤馔。太常卿奉元帝司马睿的御位入安于太庙,百官参拜之后,皇帝的车驾才转而回宫。
等到这一套繁琐的礼节做完,司马曜早已热得大汗淋漓,他本就不耐热,初秋的建康城暑溽未退,烈日炎炎下,难免生出焦躁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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