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发薄削下去,肋骨根根分明,脚踝活像山麂一样细巧。我仿佛比原先更孤独了一点。有时我看着詹姆,他和他的麻瓜女友并肩坐在泳池边沿,小腿泡在水里,他贴近她,在她耳畔说着什么,她给逗得咯咯直笑,用她的脚指头轻轻蹭着他的腿肚。他的脸膛红润,肌肤呈出蜜色,四肢修长、壮健,带着那个年纪□□的自信与傲慢,嘴唇略阔,那是惯于欢笑的嘴,舌尖沿着两排平整的白牙齿逡巡,倘若他乐意,随时会将这条舌头探进姑娘的唇瓣,同她纠缠到一块,眼下他已对此驾轻就熟。我瞧着他,略带一点歆羡,心中却害怕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像他那样长出粉刺——自打十四岁以后,詹姆的脸上就开始生出粉刺,他每天花很长时间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为的是挤掉下巴上的痤疮。我也不乐意戴上眼镜,我很喜欢自己的眼睛,难以想象自己倘若戴上眼镜,我的模样究竟会产生何种改变。所幸一切如意,我没有看到令我担忧的事情。后来我并没有长出粉刺。事到如今,我的视力也一直很好。
“假期过半,我的生活随之发生了一点转变。整个八月,我把时间都费在肖邦的圆舞曲集上面,集子共二十一首,其中十四首最能体现肖邦的风格和水平,我怀着绝大的热情,不倦地练习它们。这样的练习构成我青春时代一段极快乐的时光。‘弹弹肖邦吧!’想想这些日子,好似能够听到那些走进琴房的时刻,不待掩门,莉莉总会发出这样的一声欢叫。我仍记得,她最爱的是那首升c小调华尔兹,作品六十四第二号。‘弹弹肖邦吧!阿尔,弹弹肖邦!’于是我弹起来了。那是一首圆舞曲抒情诗,活泼而柔曼,一部分旋律线条是跃动的、妩媚的,另一部分则是调和的、宁静的,构成相反的对照。后来我在演奏会数次弹过这首曲子,它让我想起莉莉。每当我弹起它,都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雪白的脚,踩在木地板上,轻盈地舞蹈。在我的印象中,她穿着一条绿裙子,红发映在裙上,闪烁着明黄色,随着她跳舞的步态而曳动,像是太阳在水里燃烧的倒影。她长得很像我母亲,模样非常美丽,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大后准会成为一个电影明星。‘我跳得好吗?阿尔?你说,跳得好不好?’她跳着,这样不住地问我,我对此始终难以忘怀。多半是这个缘故,我一直对这首乐曲抱有珍视的态度,在我看来,它关乎一些非同寻常的时刻,令我坠入某种感官的漩涡,像是普鲁斯特作品中呈示的那样,音乐,连带其他与之相宜的记忆——阳光,香气,仲夏的午后,琴键的触觉,裙子的质感,全都从过去提取出来。
“夏日接近尾声的时候,当地举行一场竞演。父母鼓励我报名。对我毫无波澜的生活而言,这着实意味着一次突破。我的参赛曲目是肖邦降E大调辉煌圆舞曲,作品十八号。这首曲子我已十分熟悉。我感到自己发挥得一般,出忽意料的是,我获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当地艺术中学的学生。对于这个成绩,我父母欣喜若狂。为了庆祝,我们一家人到海边旅行。我还记得,在归途中,父亲把车开下高速,驶上一条乡间小径。‘一个惊喜。’他说。车子随即穿过一片林区,在那里,车窗两侧可以看见流萤的明灭。一切都是令人难忘的体验。
“得奖的喜悦持续了一段时间。这种滋味一直延续到开学,合唱团发布公告,重新招聘负责伴奏的学生,凡掌握器乐技能者,皆可参加选拔。多半是比赛的骄傲余烬未褪,我毫不踌躇地写上了名字,并相信自己胜券在握。是日晚些时候,我路过公告栏,瞧见我的名字后面写着斯科皮的名字。
“在我们学校,文艺一向不盛,对此热心的人不很多,不过寥寥几个学生,坐不满半间屋子。报名弹琴的只有我和斯科皮两个。当天正值周末,除掉参与选拔的学生外,观众席上甚至没有一个来看的。我来得早,坐在最后一排,前面是一个姑娘。姑娘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用水打湿了,显得紧绷平整,因为编得太紧,两边各朝一侧斜斜地翘了起来。不知为何,我心里嗵嗵直跳。有一种很难描述的东西,让我觉得非常不安。对此我最清晰的记忆是当时所感到的那种虚弱,不知何故,那天早上,这种虚弱感格外清晰,不说一个月前的比赛,就连我后来参加国际规模的巡演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感到很焦灼,忽然非常害怕失败。大体说来,我的心态不是很确信,甚至有点儿恐惧。
“斯科皮来得很晚,带着几分朦胧的疲态,好似非常不习惯在周末上午早起一般。我瞧着他走到最后一排,挨着我坐下,冲我笑了一笑,近乎像是扮了一个哭相。‘我很困,’他说,‘起得太早了。他们应当安排在下午,那样会好一些。’接着他问我打算弹些什么。‘我想弹肖邦的作品。’我说。事实上,我是打算待会儿将比赛弹过的曲子再弹一遍的。随后他告诉我,他在考虑弹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不过他还没想好弹哪一首。
“这一下可骇着了我。我的第一反应是低头瞧他的手——如我意料之中,一双极为修长的手,手形优美,手指长而平均,就像鲁宾斯坦的手那样,小指近乎与食指一样长。即便比不上拉赫玛尼诺夫可以跨越十四度的、触须般的手指,这样的一双手或许也可以跨越